*下午六時
「一躹躬,再躹躬,家屬謝禮。」
靈堂裏,簡單的佈置,暗白的燈光;幾個悼念的花牌,幾個來致祭的人。
外面下着很大雨,來客都帶著傘。在接待著的,是老湯;靈堂要送的,是老湯的兒子,啊傑。老湯今年49歲,下個月才滿半百。啊傑上月過身,因為車禍。
啊傑過身時19歲,當時他駛著私家車,在公路落斜時失控,撞向逆線的貸車。私家車被撞凹,啊傑重傷,救護員到場時他仍有知覺,但在送院途中,因大量失血而身亡,
車禍那天也是下著大雨。
「湯叔,啊傑出左事呀,快D趕黎急証室啦 !」
老湯想起了那一天,收到電話,告知意外發生的那一天。他濕透了的趕到醫院,可是也無法見到兒子最後一面。過去無數次從電影、小說之中,看到子女趕不及送別父母的情節,但這一次卻是父親趕不及去見兒子。人生最苦莫過於親人離逝,而在親人離逝當中,最痛的就是白頭人送黑頭人。
父母比兒女早逝是很自然的事,沒有太多傷心的理由,但喪失孩子的痛,實在無法用言語去形容。彷彿只要站在老湯身邊,即使沒有痛哭,沒有哀嚎,也可以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悲傷。
啊傑跟父親在同一個月生日,如無意外,下個月就20歲。 可是意外的發生,使老湯在人生半百的年頭,失去了至親。
「有錢你就儲起佢啦仆街仔, 學乜撚野人買車姐 !」
出事的那部私家車,花光了啊傑兩年來的積蓄,由考車牌、買車到租車位,都是由他自己支付。
為了此事,啊傑與父親爭吵了很多次。老湯反對買車,他覺得應把錢儲起,留待不時之需,再者家裏已有貨Van,買私家車完全是奢侈之舉。
然而,擁有私家車是啊傑從少的夢想。中學時期,他總時抱著一本汽車雜誌,同學們都在看小說、漫畫、八掛周刊的時候,啊傑自然顯得與眾不同。
購買私家車對他來說並不是奢侈,而是完成夢想。如果錢可以買到夢想,就算再辛苦去賺也是值得。啊傑沒有理會父親反對,買了一部朋友轉讓的二手私家車。
「有書你又唔去讀,聽乞食啦你 !」
呀傑讀書不成,會考畢業後便投身社會。沒有學歴,沒有手藝亦沒有家底,只能做一些粗重工夫。兩年來,他都在貨倉裏打工。
會考放榜那天,啊傑告知父親考到6分,在Band 5學校中已算不錯。老湯粗人一個,沒有學識,分數對他來說並沒有概念,只知道不是「0分」,不是「包尾」就可以。
老湯看到成績單上的「6」字便以為是「6分」。但其實,「6」字並非「6分」,而是報考了「6科」的意思,啊傑會考只有0分。
老湯後來知道了,對呀傑很失望,何以五年學習,換來只有零分?他沒有想過呀傑會出人頭地,但在朋友之間,聽到了那個兒子考到獎學金、那個考上港大,那個又任職大公司的時候,心中難免不是味兒,有意無意間,傷害人的話便衝口而出。
「節衰順變,唔好太難過......搞掂晒D野之後就休息下喇......」
一聲聲慰問,來客們都哭著,哽咽著,傷感著。
此時此刻,靈堂之上,老湯是唯一掛上笑容的人,但那不是喜悅的歡笑, 不是無奈的苦笑,也不是憤世的冷笑,而是痛心疾首,為了不失大體,不崩潰於人前的強顏歡笑。
*晚上九時
「得架喇, 你地番去先啦, 我自己留係度執埋D野先走。」
儀式做完了,親友來齊了,人生最後一場劇目演完了。曲終人散,此際留下來的,是老湯。
老湯謝過他人的陪伴,獨自守護著靈堂。守靈原意,是由生者陪伴故人,讓逝者不至於孤單。但此時此刻,最孤寂的人,卻是老湯。
「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淚,小小事就喊,大個點算?」
老湯看著靈堂上的照片,一邊看,一邊用手撫摸著,彷佛孩子就在眼前。
童年時的啊傑,每次哭起來,老湯都會用手替他擦乾雙眼,並教訓他男孩子不應流淚。現在,老湯輕撫兒子照片,拭察自己的淚。
老湯很久也沒有這麼近的看著兒子,旁人常說他倆的眼晴最相似,看著照片,好像回到了昨天。
「呀湯......真係要生個BB落黎?我好怕......」
老湯是個貨車司機,大半生人都駕著貨Van四處遊走,替人收貨送貨。錢雖然不多,但也算自由自在,不用看老闆臉色,也不用整天困在寫字樓裏。
年青時的他四處漂泊,從不覺得要為誰負上責任,直到呀傑出現,才使老湯安定下來。
那年19歲,與女朋友有了呀傑,最初沒有打算把孩子生下,因為他倆沒有經濟基礎,再者倆人的感情並不算穩定。經過一番考慮、商討與爭執,最後還是決定把孩子帶來這世界。
「我個仔出左世呀!快D恭喜我啦!哈哈哈哈......」
他倆很怱忙也很簡單的結過婚,然後等待孩子出世。
很凑巧,啊傑出生那天,又是下著大雨。老湯很記得,那是一個雨紛紛的的下午,在工作的時候,收到了孩子出世的電話。老湯興奮得把貨物都拋走,瘋狂似的告訴其他人,自己剛成為父親的消息。
他飛快趕到醫院,沒有理會大雨沖洗,這時候甚麼都沒有關係了,第一眼看到孩子,就是看到生命中的天使。這是老湯人生中最奇妙,最快樂的一天。
老湯、啊傑與母親三人,經營著小小的家庭,雖貧窮但也很幸福。
「係你話要生個仔落黎,你係咁唔滿意就離婚囉!」
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,但好景不常,啊傑三歲時,老湯與妻子離婚。分開原因也許是性格不合,也許是生活拮据,也許是不夠成熟。
自此老湯身兼母職,他覺得欠了呀傑,不單是母親的愛,更是一個完整的家庭。老湯對此耿耿於懷,無時無刻都希望補償兒子,他知道物質上未能給予太多,所以花了很多心機和時間去陪伴呀傑。
「呀爸,我地今日去邊度玩呀?」
老湯每天都會到學校門口接啊傑放學,然後帶著孩子,駛著貨Van四處遊走,一邊工作,一邊跟孩子玩樂。去淺水灣遊水、上大帽山看風景、在大圍騎單車、到烏蛟騰捉魚。
只要有貨Van,到那裏也很方便,老湯去過的地方,現在帶著啊傑再去,並跟兒子分享故事。旁人說香港是石屎森林,但他倆從不覺,只要去找,一定有好玩的地方。
啊傑小小年紀已坐在前座的司機位旁,為了要看到更多風景,縱使老湯因此被警告,也樂於孩子坐在自己身邊。工作再累再苦,看到啊傑一天一天的成長,老湯便感到很幸褔,很滿足。
「你係架車度等我喇,呀爸去做野,轉頭番黎!」
工作時,只好留呀傑一個在車上,呀傑年紀少,獨自一人當然感到害怕。老湯買了一支玩具汽槍給兒子,並告訴他可以將壞人擊退,自此汽槍便成為了啊傑最喜愛的玩具。老湯回到車上時總愛作弄呀傑,自然而然就成為了「攻擊目標」,「呯呯呯、呯呯呯」,在把玩之間已樂不可支,兩父子很快樂。
「老頭,第時大個左我買架私家車載你去街!」
老湯抱怨自己沒有能力也沒有學識,別人在開私家車,而自己只有工作用的貨Van。他花了很多錢,讓兒子去讀九龍塘的名牌小學,可是這卻讓老湯更自卑。
啊傑常說同學們的家有多大,在暑假時,其他人去英國去澳洲遊學。而每年夏天,老湯都只能帶啊傑去廣東旅行。家長會的前一夜,老湯努力地在百貨公司挑選著POLO恤,並襯上黑色皮鞋,但在粗糙的雙手之上,再貴價的衣服也不稱身。
老湯常說別人的車子多名貴,性能多良好,而自己只有一架貨Van,呀傑聽到,便說將來要買架私家車給老湯。
*晚上十二時
靈堂裏,老湯想起了很多住事。夜深人靜,是人最脆弱,最易感傷的時間。
老湯雖無學歷,但絕對是個硬漢,他在社會底層出身,知道世界的兇惡殘暴,所更希望孩子堅強。
「好痛呀老頭!我憎死你呀!」
有一次倆父子在岸邊釣魚,魚鉤鉤到呀傑手臂,鉤上有倒刺,不能直接拔出。老湯二話不說就捉著呀傑的手,用刀界開傷口,並將魚鉤抽出。呀傑當然痛得死去活來,因為這事,他痛恨了父親一整個月,沒有跟老湯說過一句話。老湯仍記得那時呀傑的眼神,是那麼怨恨,那麼氣憤。
呀傑雖讀名牌小學,但老湯不懂如何去教,也不像其他同學般請補習老師。呀傑成績漸漸跟不上,最後只能升讀一間Band 5中學。自上中學後,倆父子便開始疏遠。老湯每次問有關學校的事,他總是含糊地回答,聽不明白的地方,就會一問再問,久而久之,大家都感到煩厭。
「唔好再煩我啦!成日問黎問去!」
啊傑開始拒絕父親的接送,也不再像小學時,放學後跟父親去遊玩。他每天都與同學去球場,去機舖玩樂。無人陪伴時,他寧可自己一個在街上也不願回家。學校成績一落千丈,不但被老師投訴,也開始逃學。看著啊傑的成績退步,老湯只會打和罵,倆父子關係愈來愈差。
不再過問,不再理會,不再關心,兩父子的溝通愈來愈少,老湯對啊傑所知也愈來愈少,純真的感情隨時間消逝。
*淩晨三時
除了親友的花牌,靈堂上還有一塊壁佈和一本紀念冊,那是啊傑的同學好友所做做。裏面放滿了啊傑的相片和好友們留低的說話。老湯翻看著紀念冊,一頁頁之間,從兒子的同學好友中補回了空白的日子。
呀傑這幾年來都在做甚麼?他從前愛玩氣槍,後來愛上了打War
Game嗎?呀傑工作得怎麼樣?他喜歡那架二手車嗎?為何自己都不知道?小時候常常叫他留在車上等著,現在他永遠的留在車上了。買車是否一個情義結,呀傑要載我去玩嗎?為何未來得及珍惜,便已變成了回憶?
燭光之下,老湯和啊傑,原來很相似。
* 清晨六時
未能把眉梢上的稚氣,變成深邃的智慧,孩子永遠年青在父親心底。某天醒來,發現人已不再,那是如此荒涼,如此悲傷。
老湯走出靈堂,雲破日出。然後,一陣夏雨。